王宇

【瑞金】快乐免费


———中篇———

一场寻找的故事

其实我的现代paro都大概能算作一个系列的故事,有兴趣可以看看合集前面的篇目

4.16限定,送给我的瑞金领路人金鱼老师@幼驯染许愿机 

当然,也在这一天祝我生日快乐

———正文———


(一)


很小的时候,金问姐姐:“快乐是赠品吗?”

他比划着向姐姐解释他的问题,他说,快乐是必须得到什么具体的东西以后,才像赠品一样被交到手上的吗?

“抱歉,金,”姐姐的眉头扭在一起,脸上难得露出冥思苦想的神情,“给姐姐一天思考的时间好吗?”

他点点头,心想姐姐是世界上懂得最多的人了,谅必会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次日睡前,姐姐把他搂在怀里。这是姐姐最后一次为他讲睡前故事,因为明天就是他的六岁生日。

分针时针划过零点,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孩子。大孩子要坚强,坚强到敢于一个人面对睡前片刻的孤独。大孩子要懂事,不能麻烦扛起生活重担的姐姐每晚再花时间哄他入睡。

姐姐说他长大了,他却觉得还不够。

他会在时光的轴线上飞奔,快到门框上记录身高的刻痕也被他甩在身后。

他的个头会超过姐姐。加在他的名字前的头衔会不停改变,从小孩子到大孩子,最后摆脱“孩子”。最后的最后,终于有一天,他会发现自己已经变得强大。他的手有力,臂膀也宽厚——那时候他就能保护姐姐了。

当他真诚地把这一长大过程描述给姐姐听的时候,姐姐笑着揉他的脑袋。

姐姐讲的故事内容已经沉没在记忆的湖底,但他恍惚记得姐姐把手指伸进他的一头金发里的感觉。在他半梦半醒、昏昏沉沉的时候,姐姐才开始回答他的问题。

“大家的终点是不一样的,金。对于奔着某个目标去的家伙,‘快乐’当然只是赠品,为了达成目标,快乐与否都不重要。不巧的是,有些人追求的正是这个赠品,于是这时候就反转过来了:他们得到一切以后仍然不开心,因为快乐这个赠品是一次性的,刚到手没多久就可能消散在哪了。”

姐姐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

“还有另一些人,他们总是快乐,快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天赋。他们一无所有的时候快乐,应有尽有的时候也快乐。”

姐姐说。

他已经沉入梦乡,没有回音。姐姐于是亲吻他的额头,对他说:“晚安,金。”


他没有再纠结这个突发奇想的问题。不如说,他从来不纠结于什么问题。况且在他六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远远比这个问题值得回忆。

就在生日过后半年,随着夏天日益急促的脚步声,他遇到格瑞。

格瑞是他的新邻居,他们的故事开始于一场买错书的巧合。从一个巧合起,无数个巧合连成线,再由线到面,由面到体——不明不白的,命中注定的,自然而然的——他和格瑞成了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起被暴雨困在山顶铁棚屋的那个下午,他问格瑞:

“怎么样,格瑞?”

“不怎么样,”格瑞冷冷顶了他一句,“没人会觉得——回不了家很怎么样。”

“是啊,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他点头表示赞同。

雨点打在铁棚顶,敲出一段击鼓般急促的旋律。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了片刻,金忽然又问:“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敢保证,格瑞!这里除了我和你还有姐姐以外谁都不知道,这里绝对可以是我们俩的基地了!”

“……”

格瑞扫视了一周:薄铁皮围成的四壁之下是一层坑坑洼洼的白铁地板,踩上去吱吱有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哦,还有一扇铁窗开在铁皮的正对面。偶尔有雨丝从那个没封紧的窗口泼进来,顺带把雨点溅起的凉气也一起送进来了。

把这种地方当作基地?还不如那个四面漏风的天台呢。

他刚想这么说,就在那双蓝眼睛期待又忐忑的注视下把话吞了回去。

“…还可以吧。”

他最终改了口。

“我就说吧,格瑞!只要,”金一下站起来,“只要我们再弄把椅子上山来就完美啦!”

他没有回话,只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椅子弄上来。金看他不说话,又盘腿坐在他对面,双手拄着腮帮盯着他看。

良久,他架不住这视线,转过脸说:“别看了。”

“我只是在想格瑞在想什么,”金一摊手,趁他不备捏住他的嘴角向上提,“我错了嘛,不该求着你来的,谁能料到今天会下暴雨呢!笑一个吧,格瑞。”

他向后一仰挣开金的手。

——他没有生气,他只是认真在想着执行发小的计划而已。拜托,他什么时候真的因为金那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脑子里的奇思妙想生过气?

于是他说:“还要一张桌子。”

“什么?”

这次换成他的发小发愣了。

“我说,”他提着发小的手腕缓缓站起来,“只有椅子不够做‘基地’。”

从眼睛开始,他看见金的整张蠢脸都明朗起来,连带着他也被那快活的光彩沾染上,要笑出声了。

“…噗。”

他最终还是没忍住,笑了。

“格瑞——最好了——”

第一万次,他轻车熟路地准备推开一边喊他名字一边扑过来的发小。

出乎预料的是,这回金也对他的防御措施有所防备。就在他刚伸出手的时候,金一猫腰保住他的手臂,无论他怎么甩也不松开了。

“松手!”

为了掩饰爬上脸颊的温度,他提高了音量。

“不松!”

金反倒抱得更紧。

“……”

他看向窗外,一个疯狂的想法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他猛打开铁门,带着金一起冲入雨中。

“格瑞!”

雨点打在身上的时候,金惊叫着松开了他的手。

刚一被松开,他就向下山的方向奔跑。

“好啊!格瑞,”金在后面发了狠地追他,“原来你想和我比比谁先到家!”

“比就比吧!”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里带了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笑意。

雷声轰鸣,他们很快在暴雨中湿透,发梢贴着后脖子,衣服贴着前胸后背。水流从上至下地淌下来,每跑一截就要抹掉脸上的水才能看清前路。

堆积着厚厚腐叶的山路像一条老龙的的脊背。而这头山的巨兽被他俩的脚步声惊醒,在雷声下晃动躯体,于是天旋地转,任谁也不能分清是自己在奔跑还是山本身在奔跑。

他们一跑一追,大呼小叫着对方的名字,雨水灌进喉咙。他们跑下山,跑过宽街,跑向终点。

在这场由他开始的疯狂冒险的尽头,在家的小院已经出现在白茫茫视野的尽头时,金抓住他。

他们气喘吁吁地抱在一起滚倒在雨水中。

“从我身上下来。”

他推了推金的肩膀。

金一动不动地撑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金的下巴下来。

“是我赢了吗,格瑞?”

金笑着问他。

“平手。”

他狠狠捏了捏发小的脸。


(二)


快乐是一段长长,长长长长的旅途的终点吗?

这么想的时候,他用两根手指模拟出来的小人正顺着格瑞的前臂走向格瑞的肩膀。

旅程进行到一半,格瑞就无情地抖了抖肩膀,让他不得不回到了起点。

“格瑞!”

他不满地喊道。

“有时间玩不如把锤子拿给我。”

格瑞白了他一眼。

没办法,他只好从木板堆顶上把那把羊角锤拿下来。

把铁棚屋变成基地的计划成型之后,他们又花了好久才正式开始装修。

那天他们落汤鸡似的回到家,险些把秋姐吓了个趔趄。洗完澡再来了点热汤,他们还是不免被秋姐训了一顿。

当然,秋姐训斥的第一目标永远是金——

“金,你又带着格瑞去干什么坏事了?”

“姐姐,这回真不是我!”

金立刻大声喊冤。

“不是你?那还能是…”

秋姐眼珠一转,看向沉默在一旁的他。

“咳,秋姐,”他不敢抬头,“是我。”

“格瑞?”秋姐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然后无奈地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啊…”

事情的结果还是罚站,金五分钟,他这个始作俑者六分钟。

把桌椅板凳搬上山的任务对两个孩子来说实在有点艰巨,他俩一合计,决定从原材料动手。

于是他们花了很久收集木板和铁钉,终于在下个暑假开始了“基地计划”。他真的很不想说出这个发小取的中二名字,他想,阿西莫夫泉下有知,大概也会被金气活过来。

“格瑞,你真的会做椅子?”

金蹲在他旁边问。

“……”

这个问题问得他手上的动作一滞。

他真的会做椅子?怎么说呢,他储备了丰富的理论知识…但他还在实践摸索中。

“帮我扶着点。”

他说。

“好!”

金赶紧帮他扶好两块板的连接处,只见他手起锤落,铁钉稳稳把木板钉劳了。

如此几个来回,两个新手木匠终于把几块木板钉成了一个——正方形木箱子。

金摸了摸箱子的表面,觉得这成品和自己想象中的“椅子”似乎还是有点出入。

“这只是个练习。”

在金看向他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地说。

“没事的格瑞,”金拍了拍他的肩膀,“起码这个东西也是可以坐的嘛!我试试啊——”

话音刚落,金还没来得及坐下,这个箱子就在一声脆响后坍塌成了平行四边形。

“呃。”

金挠了挠后脑勺。

总之,他们的装修计划进行得不太顺利,最终只能乖乖去请秋姐帮忙。

“你们俩…还真厉害啊。”

秋姐被他们一左一右引到山上时,对门口那堆积如山的木板惊叹不已。

“这是你们自己做的‘椅子’?”

秋姐望向那个废弃的箱子,笑着问。

“嗯,秋姐,我失败了。”

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不不,姐姐!这只是…这只是格瑞的‘尝试’!再过几天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金赶紧跳出来维护他。

“好啦,姐姐相信你们俩一定会成功的,现在就先看姐姐做一次吧?”

秋姐揉了揉他俩的脑袋。


他俩的“基地”计划在秋姐加入后大有成功的兆头,在姐姐一个暑假的监工和无数架废椅子的壮烈牺牲下,他们俩终于有模有样地给基地添置了桌椅板凳——甚至还有百叶窗。

当然,百叶窗是买来的。妈妈第一次收到他要钱的电话时,足足拽了爸爸的胳膊三次。

“是儿子的电话!”

妈妈的悄悄话被他一字不落地听在了耳朵里。

果然,不消片刻,爸爸的声音就出现在了听筒里:

“咳,格瑞。最近学习…还好吗?”

“爸爸,现在正在放暑假,”他颇为无奈地说,“期末成绩我记得告诉过您了。”

“别老问学习呀!”

他听见妈妈嗔怪的声音。

“那…其他怎么样?你和你那位新朋友相处如何?”

爸爸故作镇定。

“挺好的。”

他用一个含糊的答案覆盖了两个问题。

对话在这里诡异地暂停,他和爸爸都很不巧是不善言辞的人。

“钱转到卡上了,格瑞,记得做个小账目,不要乱花钱。爸爸这么说不是舍不得给你花钱,是怕你——”

话音未落,妈妈的声音就横插进来打断了爸爸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

“好啦,别唠叨咱儿子了,格瑞最懂事了,对不对?不过嘛,能告诉爸爸妈妈这笔钱有什么用途吗?”

“装百叶窗。”

他一五一十地说。

“家里的窗子坏了吗?”

爸爸焦急地问。

“不…呃,”他艰难地供出了好友,“我和金准备完成一个计划。”

“计划?”

妈妈好奇地重复了一遍。

“恕我无可奉告,不过这笔钱我们会想办法还上的。”

他少年老成的语气和措辞把爸爸妈妈都逗笑了。

钱自然是不用还,爸爸妈妈只求结束科研工作回家的时候能见识见识他们俩的“计划”。


装百叶窗的师傅走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抱怨了不下一百句。装好后更是拿钱就走,生怕再接到什么上山下海的活计。

有了防雨的窗户,有了桌椅板凳和门锁,这里越来越有世外桃源的样子了。

“我还要在门口贴个‘格瑞和金’专属!”

金煞有介事地宣布。

“太傻了。”

他立刻否决了这个方案。

“为什么嘛!”

金被迫放下了手里的马克笔。

他看着那双蓝眼睛,知道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种方案:要么他继续毫无理由地拒绝,然后在软磨硬泡下不得不同意;要么他得想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说服他这位在奇怪的地方执着得超乎想象的发小。

“基地的第一要素是什么?”

他选择了第二种方案。

“大?”

金若有所思地回答。

“……”

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金。

“我知道了,是防御措施!我们弄个战壕吧!”

金兴致勃勃地打了个响指。

“…你是笨蛋吗?”

他由衷地用陈述的语气说了一个疑问句。

“是隐蔽,”在金出声反驳之前,他说,“隐蔽才是最好的防御。所以不要贴什么蠢东西了。”

“唔…有道理,不愧是格瑞!”

金用力点了点头,殊不知坐在他对面气定神闲的发小内心大松了一口气。


(三)


窗外的柳树吐絮,而他在数学课上走神。他想,快乐是不是生活这道最最最复杂的题目的一个解呢?

“金!”

老师忽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他赶紧用膝盖求助地碰了碰他那位从小就靠谱的同桌,然后用余光在草稿本上收获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二十七。

“答案是二十七!”

他自信满满地说。

老师点点头,叫他坐下。刚一落座,他就感觉手背被格瑞用笔杆抽了一下,疼得他差点大叫出声。

“格瑞!你干什么?”

他揉着发红的手背,抱怨地小声说。

格瑞夺过他的草稿本,在二十七底下写了个七。

他写了个问号。

格瑞又写:你看窗外的次数。

他哭笑不得,心想你这家伙能数我看窗外的次数,肯定也没好好听课。

于是他在草稿本上回击:格瑞也没好好听课!

不过瘾,他又打了三个感叹号表示强调。

格瑞白他一眼,写:太简单了,而且我有预习。

他大大地写了个“切”,大得足足占了半面纸。

格瑞忽然拉过他的右手看了看,红印已经消退,但格瑞还是写了个“没事吧”。

他摇摇头,刚要感动,格瑞就又用笔杆抽了他一下,只不过这回完全没用力。

他们在食堂扫荡饭菜的时候,他忽然问:

“格瑞,一道题可以有多少个解?”

“你问今天那道一元二次方程?”

格瑞扫他一眼。

“我说所有题目啦,最多可以有多少解呢,格瑞?”

他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

“还有很多题目是我不知道的,但是据我所知,”格瑞递给他一张纸,“非齐次线性方程组最多可以有无穷多个解。”

无穷多?

他不知道他这位提前预习着各种知识的发小说的“非齐次线性方程组”是什么意思,但他思考着“无穷多”三个字,不知不觉跟着格瑞从食堂路过操场,路过单杠旁那棵柳树,最后走回教室。

上楼梯之前,格瑞替他摘下了一条不慎落在他头上的柳絮。


空气松弛的时候,人们知道春天来了。即使在钢筋水泥叠成的城市里,春风也畅行无阻,无孔不入,无坚不摧。

每捱过一个骨头酸痛的春天,他就会发现门框上的刻度线又添了新的一截。从六岁开始,属于格瑞的刻度线在他的门框上横截一脚,从此和他的线纠缠在一起,不能分开。

但身体抽节的夜晚是痛的。

他偶尔会被膝盖的疼痛折磨得半夜大汗淋漓地醒来,这时他会咬牙忍耐,紧闭眼睛,不漏出一丝声响。

他有一个关于痛苦的秘密,不告诉任何人:他知道和痛苦搏斗的致胜之法。

在疼痛的夜晚、生病的夜晚,当他的灵魂在焚烧中颤抖时,他只需要在喉头一遍一遍咀嚼格瑞的名字,就总能把痛苦打碎咽进肚子。因为啊,因为——他想,痛苦是热的,而格瑞是凉的。

他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用“冷”来形容格瑞,因为他打心眼里明白他家发小一点也不“冷”。非要让他形容的话,格瑞是一杯放凉的白开水,或者夏夜温度适中的风。

有一回膝盖实在太痛,他睡不着,索性挣扎着半坐起来。这动静把和他盖一床被子的格瑞吵醒了。

在黑暗中,他被格瑞按回被子里。

“怎么了?”

他听见格瑞用气音轻声问他。

“没事,格瑞,我就是突然醒了。”

他故作轻松地说。

“哪里疼?”

格瑞用指节蹭掉他鬓角的汗水,斩钉截铁地问。

“…膝盖。”

他讷讷地小声说。

然后他就感到格瑞略凉的手伸进被子里,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膝盖上。这温度很舒服,极大地缓解了他的疼痛。他很快昏昏欲睡。

睡过去之前,他得意地想,看吧,格瑞是这样一个对他最最最好的家伙。


后来的另一个夜晚,他也正好撞见格瑞背对着他默默忍耐生长痛的折磨。

“格瑞!”

他从背后贴近格瑞。

“睡你的觉去。”

格瑞强硬地说。

“你也膝盖疼吗?”

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有样学样地把手伸进被子。格瑞下意识捏住他的手腕想要阻止,但他凭着顺手的优势和手劲缓缓推进,直到格瑞放弃抵抗地任由他把他过分温暖的手心放在格瑞的膝盖上。

过了好一会,他才感觉格瑞转过身来,仍然捏着他的手腕。

“谢了。”

格瑞的声音听着有点不好意思。

“嘿。”

他笑着,用那只被格瑞握住手腕的手捏了捏格瑞的脸。这下好了,格瑞一愣之后马上反击,他也不甘示弱,他们扭在一起,又抄起枕头当武器。这个夜晚很快沦为战争之夜,直到被吵醒的秋姐黑着脸把他们一起按回被子里。

结局是他俩被罚一天不能一起睡。那个傍晚他俩告别的架势堪比魂断蓝桥,差点把秋姐乐得板不住脸。


(四)


快乐是一颗糖浆搅得不匀的薄荷糖吗?

当他咬碎那颗格瑞塞进他嘴里的糖时,差点被辣出眼泪。

“清醒了没?”

格瑞声音里的笑意只有他能分辨出来。

“咳咳…”

他赶紧从格瑞的背包里抽出格瑞的水杯灌了一大口,这才勉勉强强回过神来。

中考结束的假期第一天,他突发奇想要进行一场冒险,终点是山顶的日出。于是他们提前一天商量好,在凌晨背上包,悄悄离开。

“秋姐知道了的话…”

格瑞只说了一半。

“那咱们就别让姐姐知道呗,”他撞了撞格瑞的肩膀,“敢不敢跟我一起去,格瑞?只要我们跑快点,肯定能在姐姐做早饭前回来。”

“激将法对我没用。”

格瑞避开他的肩膀,但那双紫眼睛里却浮现出松动的神色。他了然一笑,知道明早格瑞肯定会和他一起去了。

仔细想想,格瑞好像从没认真地拒绝过他的要求,以至于他目睹格瑞拒绝别人的时候,总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甚至会在心里替那人加把劲,心想那人要是再求求格瑞,格瑞说不定就答应了——起码这套经验在他身上屡试不爽。

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但他觉得这是个自私的念头,因此他每次都费劲心思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出去。

但这个顽固的念头还是会偶尔趁他不备闯入他的脑海中:他是特殊的吗?

此时此刻,他和格瑞一起走在山路上时,这个想法又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抬头望去,天空苍白,星辰暗淡,黎明将要来了。早起的余波还没过去,他的感官像蒙上一层油纸一样模糊。他凝望着黎明的天空和参差的树影,险些被脚下的藤蔓绊倒。

他的手肘被格瑞拽住,然后他的嘴里被格瑞塞了一颗薄荷糖。

过度浓郁的薄荷味直冲鼻腔,他的脑海清晰起来,忽然发现沉了一晚还没散去的夜气是泥土和揉碎的白兰叶的味道。

这是一颗特殊的薄荷糖,他想,可惜不是特别甜,而是特别呛。他笑起来,感觉自己心中那不明朗的问题似乎获得了一个不明朗的答案。

他们爬到山顶,路过他们隐蔽的基地,向东边的开阔地走去。

天空由苍白变为乳白,而后明度逐渐升高,直到白色臻至纯粹。从白色中,拂晓诞生了,它铺开橘红色的地毯,经天一周。待到万事俱备,浅金色的日轮才压轴登场。

一切都被朝阳永久地改变了,日历撕掉一页,他们长大一天。向山下望去,夏日涨水的溪流在阳光下钢铁一样锃亮。

就在他们看得聚精会神的时候,一只山麻雀猛地从枝头跃下,扇动翅膀,飞向天空。

簌簌声把他俩都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抬起手臂防御,又在发现只是麻雀的时候面面相觑。

他先笑了第一声,然后格瑞也低声笑起来。

“不好!格瑞,现在几点了?”

他一拍脑袋。

“…快跑。”

格瑞迅速扫了一眼手表,脸色难看起来。

幸好,他们的这场小小冒险以成功告终。等他们悄悄打开家门溜进去,再迅速脱掉衣裤鞋袜钻回被子里躺好后,才听见姐姐的房间传来响动。

在某种劫后余生的兴奋感的驱使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属于共享秘密者之间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天之后,格瑞总在兜里揣一管薄荷糖,但自己却不怎么吃——大部分都给他了。他毫无理由地新发展出一种对薄荷糖的爱好,好像咬碎那辣味炸弹就能让他在心中确认什么似的。

巧合之下,他们高一也分在同班。在那段高一上学期他俩还坐同桌的开心日子里,他每天都要从格瑞那里拿颗薄荷糖,美名其曰醒神。

可惜后来老师终于发现他们俩是最不能坐同桌的那种好朋友: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他被迫来到和格瑞距离最远的教室一角,从一个从未有过的角度看着格瑞的背影。

格瑞就连后脖子也是这么帅啊。

他在心中感慨着,手上乱画,一团理不清头绪的黑线被他扔在草稿本上。

他好像总是不能离开外物的对比而直接观测自己的成长,哪怕他知道他的身高、声音都在变化。

但他对格瑞身上细微的变化格外敏感。当他俩进入十字开头的年纪,格瑞忽然长大得很快,好像雕刻格瑞的某位世界上最最最伟大的艺术家(这么多的“最”字表达了他对那位艺术家最崇高的欣赏)突然加快了挥动凿子的速度。

格瑞的肩膀宽阔起来,线条向下收束,显得腰更窄而蓄势待发。格瑞的喉结逐渐突出,从下颔到锁骨的线条变得韧劲。格瑞的轮廓越来越坚硬了。

重要的是有一天清早,格瑞说话的时候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格瑞的声音也开始改变了。如果人的身上也有季节,他想,格瑞的声音从夏夜晚风转向秋风了。

他观测着格瑞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似乎以此为镜,也从中照出了自己成长的轨迹。可他从头顶的金发开始,到那把过分健朗的嗓音,都像永远被困在了夏天。

——永远要追逐着秋天的夏天。

可他的秋天和别人的不同。

在他把目光粘在格瑞的后背上时,他俩之间数年的默契会让格瑞遥遥感应到他的视线,然后转过头来。于是他经常在毫无准备的时候撞上那双漂亮的紫眼睛,然后意识到他的秋天之所以和别人的不同,是因为他的秋天会为夏天回头。

老师还在讲台上写板书,而他把手拢在嘴边喊“格瑞”,没有声音,只有口型。

格瑞转过头不再理会他,却在下课的时候疾步走来,在他桌上放下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

他拆开一看,才发现那故作神秘的纸条里端正地写着两个字:“笨蛋”。

纸条里还包裹着一颗薄荷糖。


(五)


快乐是在不停失去的对比下,难能可贵的时刻吗?

当他们赶到山顶的时候,“基地”已经沦陷在了施工队手上。铁皮被压碎成薄薄一层,而小时候他们用手打制的桌椅也被当作废品装走了。

“……”

目睹这幅惨状,他心里一紧,下意识看向金。

出乎预料的是,金只是站在他左边,默默看着这一切,拳头捏紧又松开,最后闭上了眼。

他以为金会冲上去做点什么,虽然…这栋违章建筑即使被拆除也是他们理亏。

他知道这是金最珍视的地方之一,他们在这里慢悠悠地消磨了无数个暑假,直到小时候做的椅子开始逼仄,小时候觉得很遥远的天花板也触手可及。

这里有太多回忆了。

他伸出手,看着手心,仿佛还觉得夏日透过百叶窗的阳光把斑马一样的光影映在他的手臂上。

他们默默站了一会,直到金扯了扯他的衣角,说:

“我们回去吧,格瑞。”

下山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等到身后的机械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金才问他:“格瑞!你想不想给咱们英勇牺牲的‘基地’起个名字?”

“基地就叫基地吧。”

他说。

“好吧,就叫‘基地’了。对不起啊,基地,要是我有钱买下那个山头,就能保护好你了。”

金夸张地笑着,他却没觉得金有多开心。

“金,”他于是说,“我们还可以找别的基地。”

“可是回忆找不着了啊,格瑞,没必要了。”

金摇了摇头,倒着走在他前面,还摆着那个故作轻松的笑容。

“…回忆在这里。”

他愤怒于这个笑容,于是他有些粗暴地拽过金的手腕,把金的手背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金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的视线几乎被蓝色溢满,然后他又看见那张蠢脸整个明朗起来。

“哈!说得对,格瑞!不愧是格瑞!”

金笑弯了眼睛,又笑得弯下腰去,最后整个向前一扑,挂在他的脖子上。

“行了,没事了就放开我。”

他感觉自己脸颊没由来地发烫,但他还是接住了笑得直往下滑的发小。

“再让我抱会嘛,格瑞。”

金这回没和他耍赖,但是他更没法拒绝了。他只好直挺挺地站着,一手扶住金的后背,一手扶住金的腰,好不让他的发小滑到地上去。

他不知道这家伙又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忽然笑得这么开心。

“又发什么神经?”

他凶了一句。

金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闷笑,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十六岁的夜晚,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小学同学的名字了。

他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凑近格瑞的电子表,看见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他躺回去,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他和格瑞这么多年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呢?

人一旦决定开始回忆某个具体的事件,就往往越是努力越是想不起来。记忆像只捉弄人心的小猫,只在不经意间掠过眼前,舒展倩影,苦苦寻找反而徒劳。

格瑞,他在想格瑞。他越是专注地去回忆他和格瑞的往事,不想干的记忆就越发蜂拥而至。

鄂霍次克,摩尔曼斯克…加纳利寒流,北大西洋暖流,赤道逆流…不,不是这些,他在想的是格瑞…

驱赶走了顽固的地理,讨厌的数学又让他回想起一道束手无策的极值偏移导数题。就在他准备把数学也赶走的时候,一道灵光忽然闪现,他记得他拿着这道题去问格瑞的那个时刻。

——可他记不得题目怎么解了,他只记得格瑞手腕的青筋随着运笔的角度变化而或现或隐。

这道题像是个闸口,一经开启,记忆的洪水就扣头浇下,漫过口鼻,让他几乎窒息。

他记得他和格瑞刚认识的时候。他在书店看到格瑞的背影时,就决定要和这家伙成为好朋友。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能读懂格瑞那双漂亮又复杂的紫眼睛。只消看上一眼,他就明白格瑞想说什么,然后做出回答。因此在别人诧异他们单方面的对话能进行如此之久的时候,他总是神秘地眨眨眼睛。

他记得他收到第一封表白信的时候,他忍耐了一节课,然后拉着格瑞大呼小叫。他记得运动会上他当仁不让地报了三千米。没人知道他凭什么敢在最后一圈不要命地冲刺,而他知道那是因为格瑞就等在终点,他只需要扑进格瑞怀里。

他记得他和格瑞在基地的一切,他记得山风总是让格瑞过长的那一撮刘海遮住眼睛。他记得鸟鸣,记得被不知名虫子在脚踝上咬出的包,记得灌入鼻腔的青草味…

在记忆的湖中,他时而微笑,时而皱眉。然后,他开始害怕。他像条守着太多财宝的巨龙,睡觉也不敢合眼,生怕失去一分一厘。

他不敢思考:他会丢掉格瑞吗?

会有这么一天,他和格瑞,就连他和格瑞也不得不分开吗?如果太久没有见到格瑞,他也会忘记格瑞吗?如果太久没有见到他,格瑞会忘记他吗?

在十六岁的夜晚,他开始害怕失去。


(六)


格瑞把他的手背贴在太阳穴上的时候,他听见格瑞说:

“回忆在这里。”

他笑起来,突然想明白了那个困扰他许多年的、有关快乐的小小问题。


END


——————

后记:希望大家喜欢我给自己做的“生日蛋糕”,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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