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瑞金】季风迟到


———短篇———


现pa,一场奔跑的故事

送给阿虎的青春期文学@Тигр 


———正文———


(一)


夏季风迟到一周,枯水的五月于是被搓圆、捏扁、拉长,直到溪流干涸,露出河床。

奔跑吧,沿着河床一路上山去,最好跑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他扎进灌木丛,精疲力竭地滚倒在草地上。枝条细密的灌木丛是很可靠的伙伴,如果有什么委屈,想哭一场而又不愿让别人看到,最好就躲到灌木丛里去。

他可以一口气罗列出灌木丛的诸多好处,比如木质的香气,比如一片远离阳光的绿荫…但最最最主要的还是,灌木丛不把天空遮住。他尽可以仰面躺着,眺望天空。

开头泪眼模糊,几乎什么都分辨不出。随后云彩飘过来,在顶上变幻出他想看的一切。云彩知道,他不开心,他想远走高飞,叫谁也找不到,叫大家都唉声叹气:唉,金那家伙去哪了?现在咱们到哪里去找他啊?……为了不出这种事,为了叫他永远不要走掉,为了让他静静地躺着欣赏云彩,他想要什么,云彩就变什么。一样的云彩可以变幻出千奇百怪的东西,只要你会欣赏它们的巧工就行。

可这回云彩也犯了难。它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混沌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好尽力依着他的想法,聚拢成乱糟糟的云团。


在灌木丛里说话要谨慎。一旦不够谨慎,就会落得他的下场:他只是下意识叫了格瑞的名字,现在这个名字随着闷闷的回声溶解在灌木丛的每个角落里了。

他不敢再发声,那两个字在他的喉咙里长出荆棘。他咽下格瑞多刺的名字,像饮下一条疼痛的河。于是他瘫倒在这里,瘫倒在五月的草地上,被这两个残忍的音节剖开,露出鲜活跳动的心脏…

他会把心脏留在这里,等晚饭时间格瑞来找他的时候,就只能看到灌木丛拥抱的一颗心脏。

而他呢,剩下的、缺少了心脏的他呢——他会变成夏季风。他的目光挂在每棵树的树梢上,目送着姐姐,目送着格瑞,用各种不同的角度欣赏天空。他的血液化作立夏之后的第一场雨,从山顶浇下,变成闪光的溪流。

他真希望事实如此,他希望他已经被剖开在草地上了,所以当他摸到自己的胸膛完好无损的时候,竟然感到失望。

可是,他又庆幸地想到,在格瑞身上,夏季风所拥有的权柄远远没有他大。在他们把季风关在窗外的雨夜,只有他能和格瑞躺在一张床上。只有他能尽情地触碰格瑞,从脸颊到臂膀。只有他能,他希望只有他能,占有那双紫眼睛长久注视的目光。

他捂住脸,心想:我不能变成夏季风了。

自我厌恶感让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灌木丛不再对他张开怀抱,云彩也不再逗他开心。

“对不起啊,”他对灌木丛和云彩说,“你们就不要也怪我啦。”

他开始大笑,但他的笑声不可避免地微弱下去,直到变得又干又硬。

他努力把思维发散到一切上,但徒劳无功,他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双紫眼睛。他想象着他因为对最好的朋友产生了直白的欲望而接受审判,到时候那双残酷而漂亮的紫眼睛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直到他哑口无言地走向沉默的终局。

他看见了,从指缝间,他几乎已经看见那双眼睛了——

“回去了。”

眼睛的主人轻车熟路地上山来,又精确地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

他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后疾退两步。后退的过程中,他不幸踩到一丛坏心眼的车前草,于是仰面朝天地倒在腐叶堆里。

“……哎。”

格瑞叹了口气,蹲下来,递给他一只手。

像从前的千百次一样,他用力握住那只手站起来,抖抖后脑勺粘上的枯叶,然后边笑边问今晚吃什么。

格瑞瞟他一眼,说:“自己回去看就知道了。”

他们沿着河床一起下山的时候,他忽然决定明天就去和这家伙表白。不是过往无数次的“最喜欢格瑞了”,而是一场认认真真的告白。

无论如何,至少在审判降临之前,他必须说出“真的喜欢”才行。


(二)


他失眠整晚,去上学的路上都摇摇晃晃。当他在公交车上差点第三次把额头撞在前座的椅背上时,格瑞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他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膀上。

“到站叫你,”格瑞缓缓说,“等你清醒了再好好交代昨晚干了什么。”

“唔…格瑞对我真好…”

他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格瑞的肩膀。

“要是敢把口水抹上去你就完了。”

格瑞淡淡补了一句。

“我才不会!”

他抱怨着进入了梦乡。


今天月考放榜,他从上到下扫一眼,格瑞的名字果然还是遥遥挂在榜头。好在他的名次也算激流勇进,隐隐有靠近上游的趋势了。

学习是件无奈的事。在这场争取分数的战争里登顶的家伙们总是在讲台上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话,比如多做题,好好背书或者整理错题本。这些当然是有用的,只是——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秘籍藏在里面。大家只不过是用差不了多少的方法啃着差不了多少的习题,最终在努力天赋技巧和运气的加持下乖乖领走那个属于自己的分数。

格瑞也曾被拉到校会上分享学习方法,那天他正好站在队列的第一排。格瑞在主席台上念昨晚写好的稿子,语调没什么起伏,下面的人都听得昏昏欲睡。

他笔直地站在前排,盯着格瑞看。一开始他还掩饰性地看,后来见格瑞读得专心,他索性也看得明目张胆。他俩从小认识到现在已经超过十年,他们彼此了解对方的每个细节,从脸颊的绒毛到在睡眠中轻轻滚动的喉结。

但他仍不愿放过每一个看格瑞的机会。不是“观察”,也不聚焦于某处,他只是看着格瑞,作为整体的格瑞,似乎只需要这样简单地看着他就能感到幸福。

他本拥有能在一个更近的角度看格瑞的特权,但此时此刻,他的特权因为校规纪律的束缚(他总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冲上主席台)暂时失灵。

特权的失灵让他久违地感到一点笃定中的恐慌,他想起从前——从前楼下干果铺老板的儿子。那男孩养了一只海鸥,终日提在笼子里,形影不离。海鸥左脚上拴了一截红线,因此不能高飞。他们几个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有人调侃说:你敢不敢把线解开?小男孩急于证明自己和海鸥间喂食饮水的感情,便回答说:怎么不敢,这就解开!

于是那海鸥展翅飞去,再也没有回来。男孩哭丧着脸整整两天,他带了姐姐给的水果硬糖送给那孩子,希望那孩子能开心点。男孩感谢了他,又趁妈妈不注意从自家铺子里抓了一把松子塞进他的口袋。

男孩说:我希望我的海鸥过得很好,但我应该教它怎么坐公交车的。坐着公交车出城到海边,这样就很安全了!我希望它…希望它不要撞到电线上、不要撞到树上、不要落在坏人手里!它如果告诉我它想走就好了,我想亲自把它送到海边。

男孩呜呜地哭起来,剥开糖纸,一边抹眼泪一边吃起他的糖。他拍着男孩的肩膀说:别担心,你的海鸥现在肯定已经在海上啦。

男孩哭得更厉害了:可是它现在不是我的海鸥了!

队列解散后,他抢上前,在主席台的楼梯口等格瑞下来,哪知道格瑞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抬起左手。他下意识双手抱头做出防御动作,没想到格瑞这次没给他一个爆栗,反而捏了捏他因为低头防御而露出的后脖子。

“?”

他解除防御,疑惑地抬起头——然后挨了一记轻轻劈在额角的手刀。

“哎哟,格瑞,你居然玩偷袭!”

他扑上去要揉格瑞的头发。

“太明显了。”格瑞说,“笨蛋。”

他于是呆立在原地,意识到自己的偷看行为暴露无遗。他感到了血液在异样地流动,血流得那么快,冲击着理智,让他心惊胆战,差点就这样把“真的喜欢”脱口而出。

他本来在那天就应该表白的,但他一直拖延、一直拖延,从高二拖到高三,拖到今天也还没敢说。他是个怀着坏心思的家伙,一次次用从小说到大的“喜欢”当挡箭牌,悄悄排练着那一场迟来的告白,暗自试探着格瑞的态度。


高考将近,班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三月初,紫堂也选择出去补课的那天,专门来和他告了别:“对不起,金,明天我也不来了…我们高考见!”

“不不不,紫堂,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他轻轻锤了锤紫堂的肩膀,“祝你一切顺利!”

走出校门的时候,他们抱了一下。紫堂坐上哥哥的车之前,送他一个浅浅的微笑,而他回赠一个不标准的军礼和一个尽量爽朗的笑容。

那张铁白的帕杰罗开远了,他才说:

“人越来越少了啊,格瑞。”

格瑞没有回答,于是他们沉默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格瑞忽然停下脚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的思绪里,险些直直撞上格瑞的背脊。

那天晚上,他们在格瑞家过夜。

和数学卷鏖战两个小时后,他站起来伸懒腰,而格瑞靠在椅背上捏自己的眉心。

窗上起了一层雾,倒春寒从寂静的夜色中谨慎而清晰地爬进来了。

他走到门口,打算去厨房热点牛奶准备下一场鏖战,格瑞却从身后叫住了他:

“金。”

格瑞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门口,眉毛向下压,露出斟酌的神色。

“怎么了,格瑞?”

他快步走回自己本来的位置,坐在格瑞对面。

“…有的时候,”格瑞很艰难地说,“我也会害怕。”

害怕什么?

他刚要问,格瑞就像提前知道了他的问题一样接着说下去了:“这场考试。即使我有八成把握,运气的成分也无法避免。”

“如果是格瑞,肯定没问题的!”

他向前挪了挪椅子,他们坐得很近,膝盖也碰在一起。

“不止这些…”

格瑞看向他,似乎叹了口气。

剩下的半句话格瑞没有说,但他已经明白格瑞要说什么了:尽管他们谁都不愿承认,但这场考试是一切告别的原点。

从这个点发散开千百条线,数不清的道路摆在他们眼前,统统通向远方。他们能做的只是从中选一条属于自己的线,然后前进。

害怕什么?

——害怕未来。

他们都太年轻,年轻到生命混沌而冲动,视野像下了雾一样模糊不清。他们不知道他们选的那两根线是否会在未来穿过重重阻碍后继续并肩而行,还是在弯弯绕绕的迷雾中永远不再相互靠近。

“我现在没办法说‘别怕’,格瑞,”他低着头,不去看那双紫眼睛,“因为…我也害怕。”

他们没再说话,任沉默酿了一宿。


(三)


写下作文的最后一个感叹号时,考试时间还剩下五分钟。

他用五分之三的时间检查了答题卡的序号,决心不再重蹈涂错卡的覆辙。一切完毕之后,他松了口气,伸展手臂,看向窗外。

夏季风仍然没有来,空气在炙烤中嘶嘶喘气。

他忽然意识到已经下午了,而他整整一天都没能把表白的话说出口。

明天吧,明天再说。他说服自己这是因为今天的突击语文考试,绝不是因为他开始瞻前顾后。

他才满十七不久,要到今年冬天才成年。这种年岁的人有时从不让自己的注意力长久停留在一个问题上,有时又在某个地方死钻牛角尖。

他想:“喜欢”,格瑞会不会也是喜欢他的?那种“真的喜欢”?

如果他还是平常的那个金,他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他也敢果断地作出决定。可是他一往无前的自信被那双紫眼睛轻易地拿走了,于是他变得不像自己。起码在和格瑞表白这件事上,不拿满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他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他从前的十一年都不认识格瑞。如果…如果他们不是认识十一年的、最好的朋友,他决计不会如此举棋不定。

一对要好得像他俩一样的朋友要变成恋人,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了:要么就这样一直到永远,要么在分开后同时失去恋人、朋友和家人,失去一切。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就吓得猛摇了摇头,他绝对不能不认识格瑞,这样他就会失去格瑞给他的所有特权。他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以最好的朋友的身份一边说着“最喜欢格瑞”、“最最喜欢格瑞”,一边肆无忌惮地在那条边界上屡屡僭越。


考试结束的铃声把他打醒,他从最后一排站起来,把整组寥寥无几的答题卡收齐。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他们就一起写了申请不上晚自习。老师对他的定力很不放心,但格瑞拉过他的肩膀说:“我会监督他的。”

于是他们得以享受一段踩着烫金的夕阳散步回家的时光。

“你为什么也不想上晚自习啊,格瑞?”

今天他才忽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

格瑞头也不抬:“家里有牛奶。”

“呃,可是小卖部也有啊。”

他不依不饶地继续问。

“…家里的牛奶能热。”

格瑞找了个有点生硬的理由。

他笑起来,手舞足蹈地开始和格瑞构思一种在学校也能使用的生石灰加热装置。直接在生石灰里加水太危险了,他说,最好在里面掺些焦炭粉,活性炭之类的。

“那还不如回家呢。”

格瑞提着他的书包带加快了脚步,迫使他也只好放弃手舞足蹈和废话连篇,快步走起来。


他在纸上画一条长长的北回归线。为了适配这条长得过分的二十三度二十六分纬线,他只好又画了一个巨大的北半球。

从北回归线附近,夏威夷高压开始西伸北进,最终,饱吸水汽的夏季风从高压脊上倾泻而下,一路北上,直抵大兴安岭。

他记得高一学大气环流的时候。那天中午,他在地图上乱写乱画,东一下西一下地记着笔记。他的手被格瑞整个握住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放下笔。

“夏季风有几支?”

格瑞在他身后问。

“格瑞!”他吓了一跳,“你别突然出现在我后面啊!”

“夏季风有几支?”

格瑞又问了一遍。

“两支啊,东南和西南呗。”

他转了转笔头,自信满满地说。

“还是不审题,”格瑞轻声笑了,“我有告诉你是哪里的夏季风吗?”

“啊,格瑞!”

他正要发作,就感到自己的手动起来,在北太平洋宽阔的洋面上画了一个椭圆形。格瑞借着他的手,笔迹仍然清秀:夏威夷高压。

“夏威夷高压…”

他愣愣地跟着念了一遍。

从椭圆形中射出三个遒劲的箭头,直指向西北,他知道那就是东南季风了。

“夏季风!”

他兴奋地大喊起来,引来好几道惊诧的目光。

格瑞触电般丢开了他的手。他疑惑地回头看,却见格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正襟危坐地盯着书看。

后来无论他怎么问,格瑞也不肯说突然松手的原因。格瑞只是叫他笨蛋,问他为什么忽然叫这么大声。

“我好不容易才答上来一回格瑞的问题!”

他大觉冤枉。想起上次格瑞问他北冰洋不冻港叫什么名字,他从哈巴罗夫斯克答到纳尔奇克,愣是没想到摩尔曼斯克。

他效仿高一时候格瑞画的季风,也有力地打出三个直指内陆的箭头来。

夏季风,夏季风怎么还不来呢?

他暗自决定,他要给自己设置一个最后期限。起码在夏季风到来之前,他一定要说出“真的喜欢”才行。


(四)


他每天都在期待中恐惧着五月的第一场雨。

他是那只因为爱而决心不再躲闪的鸟,黑洞洞的枪口已把他瞄准,他却迟迟等不到射手扣动扳机。

又或者他是那头已经被打中却仍在逃跑的鹿,血淋淋的足迹落到地上,就变成一串紫花。

将近一周就这么过去,考前的最后一次省统测在周三结束,周六放榜。

夏季风仍然没有来,但发生了一件小事:格瑞的名次后退了五名,而他终于挤进了省前一百。

这只是一件小事,几十万人的省统测里,就算省排后退了一点,格瑞也仍是本校第二。

一两分的浮动本属正常现象,但在高考前一个月这样空气紧绷的时期,一切都几乎被压缩到极限。只需要一阵微小的震动,只需要一只蝴蝶稍微振翅,热带洋面就将腾起暴烈的飓风云。

究其根本,他是个心怀鬼胎家伙。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他们一起放弃的晚自习,一起闲聊的各种和学习无关的话题。

…是不是他影响了格瑞呢?

这个想法让他的血液停止流动了三秒,于是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跟着紊乱起来,他感到心悸。

他恍惚间觉得,爱上同性朋友的报应和审判已经来到,却没有落在自己头上。

可为什么是格瑞?

如果喜欢是一个可怕的错误,那么格瑞只不过是不幸成为了他这份汹涌情感的目标。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转动不歇的脉冲星,永远对宇宙空间发射着致命的伽玛射线,把轨道上的一切都蒸发殆尽。

看着格瑞有些闷闷不乐的侧脸,他无比强烈地渴望就这么消失,从所有人的记忆里被轻轻抹去,像尘埃那样飘上山顶,最终被溪水淋湿冲走,降落在大陆架的一隅。

可是他又想到:如果他选择消失,姐姐就平白无故地失去了他。姐姐做错了什么呢?姐姐是爱他的,却要因为他对格瑞的爱而不能再爱他了。他信誓旦旦地许下的、要保护姐姐的诺言会变成一纸空文…

如果他就这样消失,他和紫堂凯莉他们约好高考完就去疯玩的计划也要付之东流了。如果他就这样消失…格瑞…格瑞…格瑞会不会因此感到孤独呢?

除他之外,格瑞极少交什么朋友。

他又犹豫起来,同时为自己的犹豫怨愤不已。


天空被铁灰的云挤满时,他知道夏季风来了,他为自己设定的表白期限业已来到。他苦苦等待的第一场雨此刻却如同末日降临前的号角,因为他早已准备好的表白的话被他自己在不久前逐一放弃。

他…他不能,他不能说。他准备让这份喜欢沿着静脉逆流回心房。可他的脑袋和他的身体没能达成完全一致的决定,在教室走得只剩他们俩的时候,他下意识拉住了格瑞。

“格瑞!等等…不,”他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不,没什么。”

话说出口的瞬间,他就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随便找个借口也好过这样欲言又止。

格瑞看了看天色,从包里抽出伞,问他:“怎么了?”

“呃…你这次统测…”

他还想蒙混过关。

“算错了一道有机化学,如果没有算错,我就是第一。”

格瑞似乎看出了什么,很详细地回答了他,又说:“你这次考的不错。”

格瑞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他感觉到格瑞在微笑。那双紫眼睛看着他,在铁灰色云层透出的暗光下开出一种介于长春花和鸢尾花之间的、不知名的花。

在紫花快要蔓延到他的心脏上之前,他清醒过来,小声说:“格瑞,你有没有觉得…我影响你了?我总是问你笨蛋一样的问题。”

“没有。”

格瑞斩钉截铁地说。

“所以…”他没有被格瑞断然否认打断,“在高考之前…也许我…我们…”

他说了许多。到最后,他甚至已经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只是徒劳地看着伤人的语句从他嘴里一道一道地飞射向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金,”格瑞脸上的表情混杂了不解和愤慨,还有许多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以至于近似迷茫,“你在说什么?”

他答不上来,于是格瑞又问:“你想表达什么?你想说…我们应该分开?”

他愣愣地说:“我…我不知道。大概…”

格瑞向他走过来,伞骨在手上捏得变形。审判到来了:他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那双紫眼睛。

“我只会影响你…你的目标是那两所大学吧?你知道的,格瑞,一百名和第七名之间…反正我们迟早要分开…不如提前适应…”

他还在说着。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为什么不停下!

他在心里怒吼,却无法控制自己。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又过了一会,格瑞把伞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转身走了。离开之前,他看见格瑞飞快地抹了抹眼睛。

教室的铁门在瓷砖上发出嘶吼声。第一道雷适时落下,夏季风势不可挡地登陆了。

他想,他剪断线,海鸥于是飞进雨中了。

他忽然记起那只远走高飞的海鸥的下场。它飞走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就被人折断尾羽,脚踝上还带着半截红线地死在臭水沟。它无法承受这份残酷的自由。

那时他还没上小学,他和干果铺的男孩一起从幼儿园结伴回家。他看见泥泞的白色羽毛,于是他指着鸟的尸体说:看!这是你的海鸥。

男孩冷冷扫了一眼,说:这不是我的海鸥。

他说:它的脚踝上还有那截线呢,你不要伤心,我们把它…我们一起把它埋葬吧!

他从水沟里捧起残缺的海鸥,男孩却打开他的手,大喊:不要拿那个脏兮兮的东西靠近我!

他惊愕地抛下那只海鸥。海鸥浑浊的黄眼睛忧伤而空洞。他一到家就发起高烧,烧退之后,他再也没有和干果铺的男孩作过朋友。


(五)


他拿上伞,冲入大雨中。

他在一瞬间湿透,雨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嘴里、领子里。

“格瑞——格瑞!”

他喊。但声音一从他嘴里出来就减弱了。好像那雨不仅落在了屋顶、树杈和柏油路上,还落在了声音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发音的可能性上:就好像声音挤在了一个灌满水的空间里,振动不得。

他沿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狂奔,终于赶上了格瑞的背影。

“格瑞——!”

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在雾中,他看见格瑞模糊不清的身影回过头。

——我——我喜欢你!

他说,声音被淹没在雷声中。


END?


TO BE CONTINUED 

ps:本篇还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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